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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亚】冬青生于子夜(上)

感谢229夜的展开给我的强心针。
莫名其妙的AU,世界观揉合,又臭又长,ooc。 

冷坑发电靠自己。建议手机看,电脑等我改个背景色(。

《冬青生于子夜》
神田优/亚连·沃克
Summary:有那么一天,亚连偶遇神田的频率忽然直线上升,超过一般正常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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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整个上午的日程都被划进写有“咒术学考试”的大框里。早餐时亚连同其他在休息室挣扎至天亮的同胞一道晃进大厅,脚步虚浮地绕过四五个扎堆的女生,又停下来等一群低年级热热闹闹地经过。他们挨在一起走路,其中一个在人潮中甚至撞了他一下。

“对不起!”那人头也不抬地说。

亚连用视线追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没有人在怀中抱书,低年级个个精神抖擞笑声响亮。他们还在练习的最难魔咒是漂浮术,不需要递交四英寸长的学术论文,通过草药学的要求只是熟练地给两盆曼德拉草换土。亚连疲惫地揉揉眉心,如今留给他自由支配的空闲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一只城堡里的幽灵从地板下青烟一样升起,阻断了他的目光。

“看一年级的女孩儿入迷了吗,小子?”幽灵叉着腰粗声粗气地质问。亚连认出她是时常游荡在女生休息室壁画之间的温夫人,有蒲扇那么大的手掌。

“不,没有,我……”没等他回答完,一道金光拖着长长的尾巴横跨过半个大厅,粗暴地从温夫人半透明的身躯中一穿而过,自半空一头扎进他怀里。那是挥着翅膀的蒂姆甘贝,它在亚连脖子上亲昵地蹭了蹭,张开嘴用尖牙轻轻触碰他的手指,才抖抖翅膀卷起尾巴落在主人肩上。

幽灵发出夸张的、有如歌剧演员一般的惊呼:

“真是无礼!”她双手捧心,好像那里真的被魔咒剜出了一道口子似的,“这真是,我的天呀……居然对一位高贵的女士……”

她在自己的尖叫中如来时一般轻飘飘地消散了。亚连小声对她说了句抱歉,有学生听到动静回头张望,他于是向对方回以一个稍带歉意的微笑。据说温夫人生前是城中小有名气的歌者,代表曲目是《茶花女》第一幕的结尾曲《只要自由》。有传闻说她偶尔会在深夜穿梭于壁画走廊,用抒情曲调同拥有卓越男中音技巧的前代校长在画框内外合唱。

入校五年来亚连从未有幸听过传闻中的《只要自由》,他一年级时城堡里出现一只神秘幽灵,夜夜在钟楼上唱歌,声音空灵美妙。那年亚连在牌局里大获全胜,被恼羞成怒的同期逼迫半夜上钟楼去一探究竟,他们站在门后听幽灵唱完了一整首歌,拉比越过他踹开门,幽灵面对人群尖叫一声转身逃跑……后来这只叫拉拉的幽灵成了每年圣诞晚会的固定嘉宾,负责演唱保留曲目《愿你光辉永驻》;将她捕获的一群人均因违反校规夜游城堡被罚以一个月的走廊扫除。

该事件教给众人用血泪书写的教训:不要违反校规,更不要同笑容和善的亚连•沃克打牌。

转眼今年圣诞也要到了,外头一天比一天冷,再过不久城堡各处就要被充满圣诞气息的装饰物填满。每到年末亚连都比其他时候更加疲惫,受过伤的左手在寒潮中隐隐作痛,在不合眼的夜里无数次地刷着存在感。

人渐渐多起来,各年级各学院到这时都该起床了。他挤在人堆里慢慢朝长桌挪动,蒂姆从他肩上跃至半空,摇摇摆摆地等了一会儿,还是一抖尾巴先一步飞走了。亚连走到桌前时它正叼着一块被啃了一半的曲奇,不知是怎么搞的,还有一点果酱夹心沾在它的翅膀上。

亚连伸手把那一点果酱抹掉,拉开椅子坐进自己惯常的位置。他面前放着一碗冲泡好的麦片和一杯南瓜汁,此刻都还冒着温暖的热气。南瓜汁尝起来比以往似乎要更甜一些,亚连先仰头满足地灌下去大半杯,咂咂嘴把剩余半杯也一饮而尽。他挽起袖子开始正式狼吞虎咽,放回桌上的空杯被自动续满。五分钟后他发现考姆伊坐在对面,视线从手里那本《魔药精学指南》上方投过来。

“早啊前辈。”亚连嘴里咬着没咽下去的一块馅饼含糊不清地说。

考姆伊比他高出两届,春季学期结束后就将正式从学院毕业进入教团。他日前定下的方向是后勤部,扬言看中的只是教团的丰厚薪资,比起做驱魔师冲锋陷阵朝不保夕,不如待在后方拿钱给李娜丽包下商业区整一条街。

“早啊亚连,”妹控前辈藏在镜片后的一双眼弯起来,“今天考试吗?”

七年级魔药学已经不再考试,改做研究课题。亚连前些天在休息室碰上和考姆伊一个组的利巴,埋头在羊皮纸和演算步骤里吐魂,放在手边的半块巧克力化得七七八八也毫无意识。亚连好心地走过去给他换上一只巧克力蛙,没过多久就听目击者说那只蛙跳出包装盒跃进了壁炉,一路翻山越岭给利巴的羊皮纸上留下几个脚印。

他点点头,问起对方课题进度。考姆伊伸手推眼镜,答他:“目前进行得非常顺利,最难的部分已经被攻略,只需要在实验阶段结束后交上报告就算大功告成了——说起这个,这次我决定……”

一阵嘈杂,大开的窗户外呼啦啦飞进一大片猫头鹰,滑翔机那样略过众人头顶,从上空将邮包和报纸抛摔在餐桌上。这阵叽叽喳喳的骚动过去后考姆伊放下书本,捡起《新晨报》展开,小声念起今日的头条标题:声誉的挽回?黑教团出资建设大批学校及福利设施……

“考姆伊前辈?”

“怎么了?”

“你刚才提到的课题进度……”

“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还有两年才需要考虑这些。”考姆伊放下报纸,伸手从蒂姆眼前拿走最后一块曲奇。蒂姆冲他呲牙咧嘴,他顺手在它的黄色脑袋上敲了一记。

“那么我就先走了,考试迟到了可不好。”亚连咽下最后一口麦片粥,捉起蒂姆放在自己肩上。考姆伊漫不经心地向他摆一摆手,片刻后抬头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亚连?”

“前辈?”亚连回身询问。

他抿着嘴一笑:“考试顺利。”

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反光,这个角度看不清眼神,亚连竟从那个笑容里看出几分意味深长来。他没有多想,回以微笑并报以感谢。餐厅里依旧人来人往,将本不算狭窄的过道也挤满了,亚连倒退着走了两步,向考姆伊道了别,转身的瞬间和站在身后的一个大块头猛然撞在一起。

大块头转过头来,满脸凶相,朝他不客气地“嘿!”了一声。亚连捂着额头退了好几步,晕头转向,一脚踩上地上一滩水。天知道大早上的餐厅走道上哪来这一滩水——他脚底打滑,倒下去前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一碗被打翻的玉米浓汤。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蒂姆扑棱着翅膀飞起来,而他就要因为这碗天杀的浓汤在餐厅里摔个大马趴,那大块头正满脸惊奇地盯着他的窘样瞧。有人及时出手从身侧拽了他一把,可没等亚连站稳,这好心人竟又把手收回去了。

考姆伊说祝他考试顺利,可这一天自他答完那句谢谢起就不再顺利——他被这半途而废的一拽带了一下,失去平衡撞上旁边一个肩膀,还带着那人一起踉跄了几步,最后砸进几个靠在一块儿的女生之间。女生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中间的那个手上一抖,捧着的小玻璃瓶应声落地,砰一下放烟花似的炸出好大一团彩雾。

彩雾过后周围一圈人面面相觑,脸上身上五彩斑斓,像是集体被油漆喷枪扫射过。爆炸中心的亚连大范围中彩,他眨眨眼睛,还没回过神,就听身旁有人掷地有声地骂:

“你是平衡能力没发育完全吗,豆芽?”

他想也不想,反唇相讥:“你不拉一把我怎么会撞到你啊,一刀平?”

两个人对上眼睛,亚连左脸被染上大片绿色,对方右脸上几笔亮橘色张牙舞爪。



五分钟后亚连和神田并肩站在休息室楼梯上,带着满身清洁咒也洗不干净的油彩(“是强制时效性的,”那女生挡着斑斓的脸说,“效果过去前没人能把它清掉。”)。六年级的宿舍在走廊另一头,亚连快走两步,拦住神田:“这场事故你得负一半责任。”

神田直直绕过他去开门,黑沉着脸。

亚连咬牙:“你听见没有?我马上得赶去考试,没空在这耽搁。宿舍肯定没人在,我另一套校服找不到了。”

“我马上也得赶去塔楼上课,因为你的原因已经离原定时间晚了,白痴。”神田说话时动作顿了一下,扭头赏了他一个不善的眼神,“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滚去翻你室友的衣柜。”

他当着亚连的面把门拍上。亚连眼里冒火,气急败坏地瞪着那扇门看。

如果需要有人评论,亚连平日里的性格脾气可以被划进最好相处最友善的那一类,和学院内外高低年级打成一片,年年有人在舞会前邀他作伴,唯独在碰上神田时会忍不住火山喷发似的滋火。亚连•沃克和神田优打一开始就合不来,第一次见面就差点打架,第二次见面互不相让,第三次在休息室里迎面碰上,当着众人的面吵了个翻天覆地,各种绰号层出不穷,拉比上去劝架,被二人火力一致地怼回了角落。

“我再也不干了,”拉比捧着受伤的心灵说,“放他俩二人世界去吧。”

此刻亚连咬牙切齿,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该给门锁下个什么样的恶咒。很少人知道他在这方面的技艺炉火纯青,给人随手下个小绊子这种事比打牌出老千还要不值一提。他研究这些是出于兴趣,学了不用是出于原则,眼下却只想让原则和道德通通见鬼去。

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干,性格里理性的一面占了上风,使得他只是在心里念了七八个不友好的魔咒,幻想神田打开门就被蝙蝠毒虫蜥蜴蛇再加兜头一盆水淋个正着。走廊空无一人,上课时间将近,他站在六年级宿舍走廊上,就好像千里迢迢只为过来浪费时间精力和神田吵架。亚连决定回去翻室友的衣柜了,他就不该幻想神田会有意帮忙,是个人都比一刀平热心肠好说话。

他刚转了半个身,脚还没迈出去,眼前房门忽然打开。屋主人上身只脱得剩一件无袖背心,露出两条肌肉线条漂亮的手臂,在访客错愕的视线里把一件衬衫一条领带团在一块儿,不客气地扔到他脸上。

“拿去,滚。”神田砸上门。



不管怎么说,撇去早餐时的插曲不提,亚连的上午过得还算顺利——他换好衣服狂奔去教室,踩着铃响从库洛斯眼皮底下溜过去。昨夜挑灯奋战有效,考题范围意料之中,难度也算友好,他答完题交卷,回宿舍去拎自己的魔偶。蒂姆不能跟他进考场,每到这时就百无聊赖地窝在床架上打瞌睡。

亚连在玻璃上照了照,自己半边脸上的绿色依旧鲜明,他后悔没有在事发当时拉着那个女生问明白这玩意的持续时间到底有多久。早晨的闹剧已经传开了,他顶着半张绿脸去考试,绕过半个城堡回去,又下楼去餐厅吃午饭,一路上脸熟的不脸熟的人全都盯着他发笑。

亚连无可奈何,临时决定改走人少的路,从城堡三楼的空中花园里横穿。深冬时节,花园里一片萧条,红的绿的败得七七八八,只剩几支光溜溜的枝条。春夏时这片地方满是来溜达的学生,各种肤色发色乱哄哄地挤在一起,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散发勃勃生机,一到冬天就没什么人愿意出来受冻了,整个花园空空如也,鸟叫也没有。

蒂姆在周围转了一圈,飞回来落在主人头顶,怕冷似的把尾巴团成一团。对面楼道里走出来一个人,黑色长发绑成高马尾,在风里和长袍一起猎猎飞舞,脸上几点亮橘色隔着老远也能看见。

还真有人和他一样在大冷天里出来吹冷风。亚连步履沉重起来,胃里乱糟糟塞进一团左突右突的乱麻。是了,他想起来,神田说了要去塔楼上课,他们的目的地本来南辕北辙,现在居然莫名其妙地在这个地方撞在一起。他本来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来着?

神田比他高太多,大一号的衬衫套在自己身上,下摆长出一截,塞进裤子里再披上外袍就看不出来了。亚连考完试出来碰上室友,对方听闻了事情始末,主动出借多余校服,他笑着婉拒,说找高年级借到一套,没点出神田的名字。

四下无人,狭路相逢,亚连知道自己半张绿脸和标志发色已经暴露了位置。他放慢脚步,满心期待神田能有眼色地绕个路,他还没吃午饭,外头风大又冷,实在不想在这里和神田进行无谓的争吵。黑发的东洋人没那个眼色——又或许是有意为之,总之他闲庭信步,避也不避。

亚连甚至猜到他会说什么挖苦的话。又是你啊,豆芽;脸这么绿啊,豆芽;早上没注意,终于发芽冒绿叶了吗,豆芽。于是他应该回答:是很巧啊,神田;彼此彼此啊,神田;你也亮的像个探照灯呢,神田。他没等来意料之中的互相伤害,库洛斯•马利安从旁边小道里冒出来,嘴里叼着光秃秃的烟屁股。

“哟,亚连!”

马利安教授居然又跑上来偷偷抽烟。

亚连和这位以不正经出名的教授纠缠不休了五年,他一二年级上库洛斯教的飞行课,三四年级上库洛斯教的魔药学,五年级开始职位调动,库洛斯开始担任咒术学的老师。亚连很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什么不会教的学科,可能从前还执教过草药学和变形课。库洛斯单方面称他为自己的得意门生,时时鼓动他在七年级选导师时填上自己的名字。实话实说,亚连对这人能教给自己多少正经东西持相当的怀疑态度。

“好久不见啦,蒂姆。”教授招呼道。蒂姆半是敷衍半是懒散地动了下翅膀,算是回应。去年它故障时库洛斯曾慷慨地包揽下大部分修理工作。

“教授,城堡范围内禁烟。”亚连直白点出。库洛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扭头把烟屁股吐了。它没有落在地上,还在半空中时就被一簇凭空冒出的火焰包住,库洛斯打个响指,火焰和烟就像被风吹散的幻境那样不见了。

“你也跑得太快了,亚连,我本来打算考试结束就去找你。脸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亚连嘟囔了一声,“怎么了吗,教授?”

库洛斯从兜里丁零当啷拽出一串钥匙,一开始只想拆下一把,最后干脆嫌麻烦似的把一整串都塞进亚连手里。蒂姆发出一阵模糊的咕噜声,亚连当下眉头一跳,直觉不好。

“教授……”

“你今天下午没什么事吧,”库洛斯收手回去挠头,“我办公室太久没收拾了,校长前两天说教团要有人来视察,不应付应付面子上过不去。”

“……教授……”

“所以拜托你了,徒弟。我下午去拉斐尔镇上有事。”

他有事个鬼。亚连嘴角抽动,心知肚明此人去镇上绝对是直奔酒馆一条街,不从街头喝到街尾摸遍每个美女的手绝不罢休。库洛斯•马利安在学术上的造诣有多高,在私生活上的风评就有多差,被他看作门下徒弟的麻烦后果之一就是被当成免费苦力差使。亚连暗自悔恨,宁可当初走大路去接受众人注目礼,也不专程绕路过来接这个天降的麻烦差事。

他愁眉苦脸,抬头见神田终于走到跟前,又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擦着他们过去了,仿佛路中间是两个透明人。库洛斯朝着他背影喊:“神田!明年不想选提艾多尔的话来我这边吧?这样你和亚连还可以当同门师兄弟。”

“老头子一个个唠唠叨叨的麻烦死了,”神田不回头,响亮地啧了一声,“谁要和那个笨蛋当同门啊?智商会被拉低的,我可不想被豆芽传染得长不高啊。”

他说完丝毫不停地走了,亚连对着他的背影恶狠狠扮了个鬼脸。库洛斯长吁短叹,说那就算啦脾气古怪的小鬼我这里有一个就够了,亚连懒得争辩,他这会儿在冷风里瑟瑟发抖,钥匙在手心里冻得像块冰,他把手揣回兜里,只想快点摆脱这些麻烦事下去吃顿热饭。

于是库洛斯也潇洒地甩手走了,看方向是打算下楼直接出大门,奔向拉斐尔镇上的花天酒地。亚连埋头穿过花园一头扎回温暖的室内,楼梯口画框里的粉裙女郎对着他的脸惊叫一声,拎起裙摆横跨三幅画,躲进一位骑士的盾牌后边。

“绿脸怪!”

……她刚才见到神田如果也这样反应就好了。



下午有格斗术练习,亚连按惯例和李娜丽结对。她今天在外袍里穿战术长靴,踢人时招招都狠,有人用视线追着她露出的大腿看,又在她旋身由上往下劈穿三张木板时尴尬地收回去。亚连觉得好笑,李娜丽不会对这种事做出什么反应,但如果考姆伊在场,往往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结束后他们约了晚上在休息室碰面,共同攻克草药学的期末大论文,主题是关于银灯花苗的种植实践研究和反馈,李娜丽为此从温室里搬回一盆刚结了花苞的银灯花。亚连道别她,本想回宿舍换身清爽衣服,猛然想到自己的校服还浓墨重彩乱七八糟,眼下穿的还是从别人手里借的。

他凑到袖口处闻了闻,弄脏神田的衣服让他觉得有点窘迫。

库洛斯的办公室在地下楼层,头顶就挨着咒术学教室,方便他每天拖沓到课前五分钟再上楼。亚连不是第一次被差使过来,有时是给库洛斯拿东西,有时是和今天一样被冠冕堂皇不知真假的理由骗来做杂事。

地下光源不足,亚连对着一点惨淡的灯火一把把试库洛斯给的钥匙,推门进去的第一步就被绊了一跤。室内照明比外面走廊还惨不忍睹,他摸到门边的烛台,把它点亮了。

这点烛火在乌漆抹黑的办公室里飘飘摇摇一阵,居然慢慢虚弱下去,亚连只来得及看清绊倒自己的是一堆成山的书。火苗像被蜡烛一口吞了似的,在蜡烛内部变成一个带着亮度的小点,一粒沙那样坠到烛台底部。然后这一点在亚连的注视下瞬间暴涨,沿着看不见的痕迹飞散到房间各个角落——架子上、墙上、甚至天花板上,各处的灯台忽然都被点亮,把这间屋子照得犹如白昼。

这个设计既炫又酷,好看中也透出一点库洛斯•马利安本人的闷骚来。亚连爬起来,小心翼翼跨过成堆的杂物,边走边为自己即将面对的工作量咂舌。一摞摞堆在地上的大多都是书,有些装帧精致,有些还夹着散落的羊皮纸。这地方藏书丰富,但不见得都属于库洛斯,亚连暗自猜测这其中大部分甚至从没被他翻开过,如此一来他是为了什么才能把东西乱翻成这个样子就成了不解之谜。

最里侧的架子上并排摆了几种不知用途的仪器,有几件积满灰尘,另几件居然片尘不染,闪闪发亮。亚连沿着墙根在这间不算大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把有了些长度的头发绑起来,在库洛斯桌面上找了块干净地方拎起蒂姆安放在那里,还是没想好该从哪个角落的哪一堆东西开始下手。

桌角竟有一本日历,已经被撕到了最末一张,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居然在时间上颇有规划,这让访客感到一丝惊奇。日历上代表今天日期的格子被醒目的红笔画上一个圈,这样看来库洛斯说去镇上办事居然不全是谎话——亚连凑近看,红圈旁边有两个同样颜色的简笔画,一个荡漾的桃心和一个装满酒液的玻璃杯。

他默默撇开眼睛,当下决定就从这张桌子开始工作。

这还不算他干过最难的事儿,亚连认真起来总是效率惊人,做事一旦有了规划就离完成近了一半。不必要的书目统统被挪走放回书架,空白羊皮纸成摞摆好靠在羽毛笔和墨水瓶旁边,他不知道哪些被书写过的纸张对库洛斯而言已经是无用的废纸(如果真去问,马利安教授大概会说“全部都是”),于是索性尽数保留。没多久书桌就成了办公室里的孤岛,它之外的区域依然原始得寸草不生。

亚连于是把目标转向一进门时的那堆障碍物,成功从最底下翻出受潮的雪茄一盒。

整理进程过半时蒂姆早从桌面上溜走,还在尝试从书架顶端跃到临近的灯台上去。它自得其乐,长尾巴在身后摇来晃去,不慎从边角灰里勾出个不知在那躺了多久的瓶子。小瓶滚出书架边缘坠到地上,清脆的破裂声惊住了蒂姆,魔偶纵身一跃,焦急地飞向房间另一头,亚连听到动静回头恰好被它糊了一脸。这次的事故比之早晨那个显然要小些,没有爆炸也没有彩色烟雾,只有浓烈的香气弥漫,亚连确信瓶子里装的只是库洛斯的香水罢了。

他安抚好蒂姆,弯腰收拾玻璃的碎片。最初令人嗅觉失灵的浪潮过去后这气味慢慢变得平易近人起来,混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木香,让他想起家中的书房。幼年时的记忆总是很难唤醒,他在这方面有些极端,细节清晰的那一半连同残酷的细节都一并历历在目,模糊的那一半就连好的部分也都模糊了。

书房和木香都被归进后者。从前马纳在书房里时总是关门,他就偷偷扒开一道门缝往里看,那间屋子不是小时候的他喜欢的地方,是以细节全部被忘记,只大致留下马纳坐在桌后的一个身影。他总是不坐直,驼背,没什么气势;桌上电话总是响,但他总不接。有时他发现亚连,就会走过来揉男孩的头发,连哄带骗把人请出去。

亚连,亚连。他叫男孩的名字,手心里变戏法似的冒出几颗糖果。小鬼不大想吃他这一套,可这男人买的糖总是花花绿绿,包装纸内还会有益智谜语,有些还颇有难度,搞得人只好盯着那些题目冥思苦想。男孩把糖纸全部收进铁盒里藏在床下,因每一个得出的答案沾沾自喜。他仰着头去向马纳讨要奖励,于是得到更多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其中有个小丑八音盒令人印象深刻,拧动发条后小丑会骑在独轮车上沿设计好的路线绕圈,头上顶着摇摇欲坠的滑稽帽子。可惜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亚连安静地微笑起来。他的养父有一段时日没有这样出现,亚连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回忆他。已是少年的他坐在这样一间杂乱的办公室里,靠着书架回忆起马纳,才发现一切确实已经过去很久了。马纳,书房,那台电话,那栋曾经是“家”的房子,装糖纸的铁盒和那几年不肯低头的自己,这些意象全部都只剩下色调不明亮的影子,轻描淡写地被许多事埋在了最底下,就像那盒潮掉的雪茄。

蒂姆靠过来蹭他的手指,亚连戳戳它脑袋,开口安慰它:“不要紧,只是香……”

话没说到一半,他眼中蒂姆无故分裂,一个变作两个,两个分成四个,而他自己单一只手就有了二三四五六根食指……怎么回事?天旋地转,飘在天花板上的明亮灯台模糊成一片星空,紧接着就像有人吹灭了那些星星,变故来得太突然也太迅速,砰的一下,世界随着他阖上的眼帘一道被关了总闸。



人在闭眼后就有了逃避现实的资格,得以在虚空中书写天马行空的可能性。而睁眼向来要难一些——总是如此,赖床和懒惰是人类天性。

亚连醒来时耳边还回响着梦中的鼓声,他的意识和身体在苏醒这一事上没能达成同步,灯光落入他半睁开的眼睛里,使得他选择重又缩回黑暗中躺着,好一会儿后才后知后觉地运转起来。手脚的位置和触感,脖子的酸痛,种种感知开始复苏,头部接触着的物体大概是一本书的硬壳。他躺在地上,翻倒在书堆中,木头书架抵着他的背,他在库洛斯•马利安的办公室里。咚咚咚,那恼人的鼓居然还在敲。

为什么还能听见?这地方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他终于正式地清醒了,蒂姆耸拉着翅膀缩在一旁,亚连从冷硬的地上坐起来时感到一阵明显的头痛,同时他意识到那不是什么见鬼的鼓——晚会年年有,从没有人敲过鼓。

那是有人在拍门。

门锁上有灵巧的小机关,关上就落锁,还带魔咒保护,没有钥匙时哪怕外面来了暴力拆迁队也无能无力。此时这扇铜墙铁壁一般的门估计同时面对着好几支暴力拆迁队,它在攻势中屹立不倒,可两厢对峙中弄出的声响大得过分,足以把屋顶上积了数个世纪的陈年老灰都震个干净。

亚连扶墙站直,他的头痛伴随着轻度耳鸣,嗡响一阵后慢慢消失。外面的动静暂停一秒,接着改为一声接一声更加沉重的闷响,凭声音判断,有点像格斗中攻势凶狠的李娜丽。

他转动把手。走廊里站着一尊黑面神,比他高一个头,身材挺拔,眼下带橘。

亚连有理由怀疑自己没醒完全,要么就是开门的方式不对。这是哪门子奇妙物语?可神田眼疾手快,撑住他往回带了一半的门,力道不容置疑,一人抵好几个暴力拆迁,如假包换。

“……喂,我说,”东方人脸沉得可怕,两眼带火,从牙缝里把字一个个往外挤,格外亲切地问候道,“你活着啊?“

大门在他施加的力气里彻底洞开,砰一下砸到墙上。

亚连哆嗦了一下。

“那个,神田……”

“笨蛋豆芽菜!你是打算躲在这间破屋子里一个人烂掉吗?!”

这人忽然爆发式怒吼起来,一瞬间亚连的耳鸣和头痛就加剧了,还伴有并发症眼冒金星。他还没彻底搞清楚状况,但这不妨碍他针对此番情形施以还击,神田总有稳准狠戳爆他怒气条的好本事。

他于是当机立断回敬道:“哪有人这样敲门,这是在敲门还是拆楼?当心被逮到记过还要因为破坏公物被处分。”

“谁会怕那种事?不这么用力你会醒吗,我看你是在睡觉吧豆芽?”

“是亚、连。谁会在这种地方睡着啊,又不是土拨鼠。”

“是耳聋吧,年纪轻轻还没长个就到这种地步了啊。”

“那又怎样,这又关你什么事?长得比我高就拿身高说事是你的恶趣味吗?”

“那无故消失好几个小时让别人担心就是你的恶趣味吧?”

“你担心我?”

空气伴随这个问句停滞了。他选错了争吵时的问题,亚连在话一出口时就后悔了。

神田瞪视他,胸膛起伏,好一阵子才说:“……李娜丽很紧张。”

亚连愣住了,愧疚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她来找我,说下课就没见过你,晚饭不出现,休息室找不到人,问过你室友也说不知道。考姆伊和拉比他们应该也在找你,但我估计没人知道你在这个鬼地方做苦力。”

言下之意是要不是我下午那么刚好和你走了一条路,又刚好知道你被库洛斯派来打杂,谁愿意管你们搞出的破事。可神田从前是会管这种闲事的人吗?亚连困惑了,无端想起他穿过走廊的身影,神色冷淡来去匆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今天?昨天?上周?去年?他又怎么会记住?

神田的脸色缓下来,倚在门框上要笑不笑地问:“我说豆芽,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地下楼层的房间没有窗,看不到天色。墙上没有挂钟,亚连跑到桌前去看库洛斯遗落的怀表,时针指向九,分针落在四的位置。晚上九点二十分,距离他迈入这间办公室已经过去将近五个小时,他在昏迷中错过了晚饭,放了李娜丽鸽子害她担心,收获一个砸门的神田,整理工作依然没有做完。

真是意外频出。

亚连感到疲劳,这一天在此时显得格外漫长。蒂姆停在架子上探头探脑,神田迈步进来,敏感地皱起了鼻子。

“这是什么恶心的味道?”

那只是香水被打翻了,亚连很想这么回答,但心知肚明事实并非如此。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暗自决定离这间屋子里的一切不明物体远一点。

“……是个意外,最好不要多闻,除非很想就地睡一觉。”他虚弱地说,“我倒是很愿意留你在这里。”

神田嘲讽地笑了,他飞快地理解了亚连话中“意外”的意思,回敬道我看你现在活蹦乱跳,闻两下应该问题不大,同时露出“豆芽菜不过如此”的表情。

亚连懒得和他抬杠,他倒下的地方地震现场似的掉了一地书,可时间已经太晚了。

“神田。”

“嗯?”

“我觉得,”亚连转向他,认真地说,“我今天见你太多次了,该不是你把坏运气传过来了吧。”

这话倒不见得全对,至少在早晨那桩事里神田也是被牵连的受害者,眼下情形也得感谢他和自己偶然多碰过一次面——亚连在心里纠正自己,心知这只是坏心情作用下的无礼发泄。总是这样,他在面对神田时总要比面对其他人时更容易情绪化,自己难以控制,且好坏两面皆有。

神田抬起眼睛打量他,抱起手朝后靠在墙上,无声地传达出一种对抗情绪。我看你是还没睡醒,既然看到我会不爽那就继续看着吧——他的姿势和神态这么说,亚连为此莫名觉得心里一松。

他在原地权衡片刻,还是决定至少把自己弄乱的部分回归原状。神田在他身后语气不屑,“看也知道马利安根本没把那堆藏书当回事。”

“毕竟是答应了他的事吧。”亚连说。

神田冷哼一声,没继续争辩。亚连回头见他依然靠在墙上,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着,长发随着微低头的角度倾斜垂落在肩。一瞬间难以察觉的停顿,他带着几分微妙的难言情绪转身继续投入工作,先从书堆里扒出外封设计明显成套的几本归类在一起。《变形术研究:跨越多领域的先进技巧》。

他不想管神田为什么还靠在这儿不走,不管是找人还是传话,他的目的该是全部达到了才对,那横看竖看神田留下的原因就只剩故意膈应人这点。这行为堪称幼稚,亚连看不到其中的合理性,但他想,算了。他又挑出三册同一系列的异兽魔物图谱塞回书架上,最外一本封面上印着一只长毛无尾猫,在纸页上优雅地踱着步子,忽然一溜烟越过书脊钻到了封底上去。亚连翻开去看,封底上是另一只体型略小的长毛无尾猫,两只猫正亲昵地挨在一起互相舔毛。哎哟。

神田的存在感有点太强了,亚连默不作声地把图谱摆好,无端生出一点看禁书被抓包的尴尬。诚然这也不是禁书,只不过是两只自出版时就被如此设计的、会按习性腻在一起的猫罢了,而在房间另一头的神田分明应该看不到。就算他看到又怎样?这点情绪来得实在莫名其妙,还叫人心烦意乱。

亚连尝试清空自己的思绪,又整理出一套《20天精读茨尔耶格》(他完全不知道这是谁),一本厚度堪比咒术学课本的《园艺大全》(天晓得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书),还有一本出版日期很新的《编外驱魔师记录》(经猜测这应该是属于库洛斯的)。这地方的藏书种类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也越发难以下定论确定哪些曾被屋主人翻阅过哪些没有,兴许真实的库洛斯和他外表所展现的性格相差甚远,说到底亚连并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他手握那本《编外驱魔师记录》,有那么一会儿,某种冲动趋势他翻开书页,某个声音告诉他会在这里想起马纳或许不是偶然,一位教授的书库向你完全打开的机会可不多……他的拇指擦过封皮上印刷的“驱魔师”一词,轻轻把那本书放下了。

他站在书架前停了一会儿。屋里太安静了,只偶尔传来神田翻动纸张的声音。亚连意识到自己转移注意力的方式非常失败,和思考马纳的事相比,或许还是任由思绪在神田身上发散比较轻松。眼下的氛围是在熟悉范围之内的,许多个夜晚他偷溜出房间,坐进壁炉边的扶手椅,拿一本闲书或是几份作业打发时间。晚间的休息室总是空空荡荡,他偶尔会遇上神田。

亚连没去深思过神田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楼下的原因,他甚至疲于开口询问。夜幕总是坦诚而温柔,把他们都变回和白天面对人群时不一样的自己,那些夜里亚连陷在扶手椅的怀抱中,神田坐在离他不远处的沙发上,炉火偶尔毕剥作响,他们沉默地用背影相对,都收回白天碰上时会露出的棱角。神田优和亚连•沃克关系不好、神田优和亚连•沃克总是争锋相对,此类传言可以概括一些既定事实,但不可说是百分百正确:离开人群的独处时刻是被泡在浓稠蜂蜜里的秘密,回想时才咕咚冒一个慵懒的泡泡,你得潜进夜色深处,才能隔着雾气弥漫的窗玻璃窥得一点舒适的安静。

毕竟本质上而言,他们俩谁也不是乐于争吵的性格,为什么在天光下他们总是会被各种矛盾推远、但又愿意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和平共处?困意终于上涌时谁都可以率先离开,不道别也不说晚安,然后在下一个漫长的不眠夜里重逢。神田的存在感一直很强,亚连不需要回头也知道他一直在那里,就如同此刻,他会在亚连漫不经心的思考间隙里制造出一点轻柔的声响。

尽管承认起来多少有点困难——毕竟此类真实想法总是引人遐思——但客观说来,这些不废话也不争吵的安静时刻堪称宝贵。神田的存在奇妙地填补了夜色里的某个空缺,亚连有时偷眼看他的背影,火光下他散下来的头发被照射出一点温暖亮色,东方人坐姿端正,气势沉稳内敛,像一把收入鞘里的刀。

这时候看来他和神田的关系其实并不算差……但也可能这就是前人神秘兮兮念叨过的“夜晚的魔法”,有个女歌手深情演唱过这样一首歌,我不知该如何念动魔咒,但夜的女神啊请将你的手杖留下,请让你的裙裾再多停留片刻……

下一句歌词是“请让我再多见一眼这不同的他”,亚连想到这里紧急刹车,强行把这拿腔拿调的抒情曲从脑子里赶了出去。这首歌一度广为传唱,旋律早已深入人心。

有些事想过了头就适得其反,再说人和事件总是有其两面性,好比在干活时胡思乱想这件事。亚连不得不花了点时间把几本放错位置的书归回原位,蒂姆在一旁飞来跳去,长时间待在这间封闭的屋子里让它显得有点儿焦虑。李娜丽或许还在着急,还有考姆伊和拉比……亚连加快了动作,他把最后三本成套的书并排放好。书名是《星运占卜:爱与邂逅与命运解读》,书脊上序号是一二和四。

缺失的第三本被握在神田手里。亚连隔着点距离确认了那书的封皮和颜色,对神田读书的口味生出一点错愕。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神田的神情(是认真、好奇、不屑还是不耐?他当真在仔细读吗?),对方倒像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似的,先一步啪地将书合上,面上流露出十二分真实的嫌弃情绪。

“你到底在磨蹭什么,我看你就算给他的天花板重新上漆也不见得会被好好感谢。”



神田恶声恶气,如果说这房间里确实曾经有过那么一丝别的东西,现在也被他突然转换的情绪洗刷一空。亚连不以为意地笑笑,“我觉得你对马利安教授抱有偏见。顺便,看完书记得要放回原位啊。”

“偏见?那还说不上。”

“是吗,总觉得世上每个人都欠了你钱。”

神田哼笑一声,隔着半个屋子把那本《星运占卜》抛回,姿势像在扔一块石头,在看到亚连稳稳接住了那书后他露出点不明显的遗憾。亚连暗地里给他翻了个白眼。

“我不是疾世愤俗的人,”他拖长音调,“豆芽你会这么说,才是对我持有偏见吧。”

亚连猛然意识到他的对手此时居然心情不错,这让他嘴里本来准备好的几句说词都卡了壳,只好含糊地讲:“我们彼此彼此。”

神田看着他,幅度不大地动了下嘴角——他确实在笑,亚连盯着他想,然后迅速垂下了目光。他余光里瞥见神田由靠姿站直,然后自顾自拉开门走了出去。

亚连不自觉地感觉有点脸上发烫,只好把这归结为地下空间的空气不流通,不然还能有什么理由呢?这太奇怪了,这一整天都很奇怪,充满了许多说不明白的情绪和突发事件。他终于把最后一本书归位,左右看了两圈,随手把桌上羊皮纸重新规整了一下,才拖着步子走到门边,吹熄了蜡烛。如同点灯时一样,整个屋子的光随着这点火苗的消失逐步暗淡下去。

亚连站在逐渐降临的黑暗里等了几秒钟。到这时就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拖延时间让神田先走出点距离的打算,他们今天已经一起回过一次休息室了,倒不是说这很奇怪……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学院,这明明也算理所当然……但他和神田……不,这其实也没什么吧?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他握着一把乌七八糟的念头迈过门槛,回身关门。咔嗒一声锁芯合拢,握在门把上的手能感觉到能量的运转带来的轻微震动,说明大门上的咒语开始生效。自己身旁身后没有人,神田确实先走了,他不在这里,他……

“豆芽你不如今晚就住在这里好了。”

亚连转过身发现他等在前面楼道口,在惨淡的灯火下皱着眉沉着脸,满脸都是不耐烦。

为什么要等?

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微末的情绪翻涌间这问题在喉咙口滚了两滚,又被咽回去。这是个不正确的问题,就像那句不经思考的“你担心我吗”。通常来说神田用一种不友好的距离感把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亚连用的则是微笑和友善,有时候他们的争吵里确实包括了恶意的互相刺探,力图扒下对方那层不能让人认可的外皮和惺惺作态。但这并不代表真实的互相坦白,在他们的相处中,一旦一个问题触及禁区就注定收不到回答。

可是……

“那神田你先走不就好了,又不会迷路。”

“并不是在担心你,放心好了。只是答应别人的事不好好做到难免会有点麻烦啊。”

他走在比亚连先几步的位置,他们一前一后经过长长的走廊,隔一段距离才有的照明给两人之间的距离镀上明暗不一的影子。没有人再说话,只余下错落的脚步声,这时候休息室之外很少会有人出现,幽灵都不见踪迹,画框里的男人女人慵懒地打起哈欠。

神田的发梢一起一落,只看肩部以上的部分,他的长发和那之下的脖颈几乎可说是清秀的。亚连漫不经心地用目光追着他的背影看,跟在神田身后转过拐角,迈上楼梯,看路的间隙里安静地思考要怎么和李娜丽道歉才好。时间不早了,期末论文的讨论只能改天,好在银灯花花期虽然不长,但打苞时期足有两三周,耽搁一两天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不想李娜丽太着急,一方面是不想遭受考姆伊的制裁,另一方面在于不再想见她哭,李娜丽伤心流泪的样子亚连曾经见过,那之后他想,不能再让别人为自己的事担心困扰了。

他埋头走路,没意识到自己和神田的距离在走完楼梯后大幅缩短,甚至已经并肩而立。神田一直默不作声,在这时忽然从旁伸手握住亚连上臂,止住他继续上楼的步伐。

“走这边。”

意料之外的肢体接触,落下时带着点温度。亚连忽然想到库洛斯办公室里的点灯装置,感觉这点温度就是最初他点燃的火苗,被吞下去沿着四肢百骸游走一周,于是所到之处也就跟着被点亮了。接触地方的热度经久不散,他几乎是不经思考地跟着神田转了方向,走出去半步才有所反应:“去哪?”

休息室在更高楼层,这条走道再往前除了几间教室就是死路。神田没回答,走过去掀开一副挂毯,露出挂毯后一扇小门。

亚连愣了,城堡里有暗道众人皆知,这条路他恰巧很熟,在这样还没到宵禁的晚上,他偶尔也会因为饥肠辘辘从这里偷溜下楼。亚连•沃克,知名少年大胃王,此刻确实因为错过晚饭外加体力劳动饿得前胸贴后背,爬楼梯时甚至能夸张地感觉到自己空落落的胃袋发出哀嚎——他确实很饿,午饭后先是格斗训练后是打扫杂事,现在急需进食,站在这扇小门前就已经开始脑补热气弥漫的晚餐桌,还应该有刚出锅的南瓜粥烤鳗鱼四喜丸子章鱼烧咖喱饭……

但他坚定地站住了,在塞满食物的大脑里强硬地清出一块地方。他想,暗道?神田?夜宵?那个神田?那个只吃荞麦面的神田?

在他认知里一向只吃荞麦面的神田熟练地打开了挂毯后的门,仍然挂着一副嫌弃而且不耐的表情。

“还站在那里是要当雕塑吗。”

“可是……”

“哪来的可是,你不是一顿都不能少吗。啊啊真是,吃那么多都长到哪里去了啊。”

“但是李娜丽还……而且神田你……?”

“让那个玩意回去通知她不就好了。”神田说,用眼神示意他口中的“那个玩意”。蒂姆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瞪目结舌的主人,明显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被委以如此重任,然后它不知是从当下场面中看出了什么,在亚连复杂的目光中拍动翅膀跃了起来。

“这不是还挺听话的嘛。而且我怎么?我知道这些难道很奇怪吗?”

“……也不是这样,只是有点吃惊。”

蒂姆拖着尾巴快活地消失在了楼梯尽头,亚连默默收住话头,选择闭嘴不言。他跟在神田后面钻进门里,门后是窄而逼仄的楼梯,亚连知道它会通向哪里。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会和神田一起、单独、各自都出于自愿地走在去往城堡厨房的暗道里。五分钟前他打从心里认为这意外频出的一天应该结束了,现在却平白无故陷入了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境况。亚连摸了一把脸,神田脸上的颜色还没消退,所以自己面颊上的绿色应该同样顽强,明天是不是也得穿他大一码的校服?

“种种所谓的意料之外的情形,其实都是由众多蛛丝马迹串连铺垫而成”,亚连记得这段写在书上的话。然而他沉默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想了又想,自以为除了“神田恰巧和我走了一条路所以刚好知道我被库洛斯叫去”这一点之外再找不出其他任何符合大众逻辑的情况。他印象里的神田不爱管别人的闲事,这种状况他肯屈尊降贵地开口提示一句就算是心情不错,他该去训练、上课、翻自己的书写自己的论文,或者缩进屋里一个人打坐冥想,为什么要亲自来?

再说自己早上把他卷进事故里,神田为什么还愿意出借自己的衣服?不如说,为什么在当时自己会认定他确实愿意帮忙?

最开始认识的神田是什么样的人?夜女神的魔法又开始唱了,他和神田的关系在很多时候看起来其实并不算差……

思绪到这里被打断了,他们走完最后一级楼梯,从另一扇挂毯后的小门里钻出来。掀开挂毯的那瞬间亚连闻到自己熟悉的、食物的香味,他立马决定抛开思考向美食投降。



理论上讲,学生和职工的一日三餐应该都在一楼大厅里完成,进餐时间足有一个半小时,就算是再忙碌的人也能抓住机会饱食一顿。话虽如此,校规上既没有明确说明因为特殊情况错过饭点该怎么办,也没有明令禁止不能下到后厨里自己点单。

亚连的“特殊情况”不算多,不论何时他吃饭时总是积极的,但有时候难免会有“没能吃尽兴”的情形发生在他身上。老实承认这一点多少是会令人感到不好意思的,亚连的食欲远比同龄人旺盛,但他依然选择用生长发育来作为吃得多的理由。他高明地钻了校规在这方面的空子,在兜里揣两枚银币,赶着宵禁前这段时间下来吃一顿夜宵。

厨房的负责人叫杰利,是个热情爽朗好说话的高个子,亚连第一次偷溜下来的时间早已不可考证,但他和亚连的投缘成功使沃克少年的夜宵菜单一天比一天丰富。

听到动静,杰利从操作间推门出来,同亚连热情地打了招呼。

“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了呢,亚连。”

“是啊,天天吃那么多也不像个样子啊。”亚连摸出银币给他,“像以前一样老样子吧,今天没吃晚饭,再给我加五串章鱼丸子两个鸡翅一碗乌冬面。”

“那位小哥不来点什么吗?”

亚连回头看了一眼,“不用管他,他看不上人类丰富多彩的食物。”

“是吗,那好可惜,是亚连的朋友的话可以优惠哦。”

杰利收下银币,挥挥手回去了。不知道亚连对美食的热爱给他带去了多少外快利益,他看起来确实把这项秘密工作当成了正经职业的一部分。

亚连慢吞吞地走到桌前坐下,这张桌子放在房间靠里的位置,贴着墙靠着窗,常年被各种零碎食材和厨房杂物淹没。他自己动手把半张桌面清空,给即将上桌的夜宵菜品腾出位置。神田拉了张椅子在旁边随意坐下,亚连注意到他没有挨自己很近,但也没有走的意思。

周围环境明明称得上熟悉,但因为旁边坐了个神田,整个气氛都显得微妙起来。蒂姆不在,亚连没有了可以解闷玩耍的对象,只好任视线自处乱飘,先研究天花板角落的蛛网,再低头看地板的木纹,又去数吊灯上蜡烛的数量。他克制自己不去打量神田,对方板着脸一言不发,好像忽然对面前的半筐土豆产生了极大兴趣。

他不像是有说些什么的打算,事实上这理所应当,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永远没法指望神田来缓解气氛。亚连自己倒是很习惯谈笑风生,但眼下该说什么呢?他从没和神田“谈笑风生”过,他们但凡有交流就总是在吵架。不得不说这事实让人窝火,亚连不是没有做过和神田好好说话的努力,可大多数时候他的努力到另一个人面前就成了白费力。

亚连和神田的交流总是跳过寒暄直入正题,语言在这时往往会不受控制地变得锋利尖锐,这就导致他们的话题总是会迅速地逼向彼此禁区——谈话进行到这一步就无法再继续,要么选择闭嘴,要么就被对方刺得暴跳如雷。揭伤疤一类的言语攻击毕竟是相互的,不肯罢休的互相刺探总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吵过一轮往往筋疲力尽。他们骨子里都倔得像石头,面上一个和气一个冷酷,在彼此面前就算底线尽失也不肯真心服软,不说话不吵架时又融洽得浑然天成。

可那算是无视矛盾所在,是逃避问题的一种。他们俩说不上真的有过节,亦不存在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能说是天生气场不合。亚连有时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要揪着神田不放,他自认不会为神田做什么改变(至少目前看来如此),同样也不该期待对方为自己改变态度。可他确实有许多话想问,问题催生问题,不解产生不解,危险念头持续发酵,许久以来他确实在与神田的相处中学到了教训,明白在该闭嘴时闭嘴既是对对方的让步,也是给自己留下空间,可得不到答案的疑问一向只会让人更加不甘。

操作间的门又被打开,杰利哼着歌,用足有三层的带轮手推车把亚连的晚饭送上。半张桌子上盘子摞着盘子,鸡翅挨着天妇罗,面包旁边放着培根卷,热气和香气袅袅而上,很快把尴尬的气氛软化了。神田和这堆花样繁多的吃食格格不入,他坐在这里的样子就像是误闯红灯区的苦行僧,还拧紧眉头满脸凶相。

“虽然早就知道,但亲眼看到你这么吃还是会被吓一跳啊。”

“只吃荞麦面的人没有品尝美食的福气,神田你还真是可怜啊。”

“你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会懂的,不懂就别乱讲话。”

“真的不尝一尝吗,我可以好心分你一串丸子哦?”

“好心?”神田扫他一眼,“过后要收我钱吧。”

亚连笑眯眯地伸手:“三个银币。”

“你刚刚就只给了两个吧混蛋豆芽菜!”

没什么比食物更能抚慰心情的了,就算旁边坐着个横眉竖目的人,那表情被热气一蒸也显得柔和起来。亚连风卷残云一般打扫战场,他度过了费力劳神的一天,但再多烦心事在肚子被填饱后都显得微不足道,愉悦而飞扬的心情美化了此前经历的种种,让他甚至觉得一切在吃到这顿饭时就都是值得的。

杰利手艺一流,肉类火候正好,不老不硬鲜嫩多汁口感美妙。亚连喝光了果汁,叼着炸鸡,轻快地把又一个清空的盘子摞下。他并不算是个对吃有高要求的美食家,一般来说都只求吃饱,可如今在外头偶尔都会想念杰利的夜宵食堂:两个银币吃到满足,质高量好还花样翻新。这方面看来,他眼中的神田确实是个乏味到极致的人,有没有其他爱好是另一回事,但人怎么可以在食物种类上有那么低的追求?

亚连靠在椅背上,边想边把鸡骨头扔回空盘里,吃饱喝足后懒洋洋地放松下来。

“我说啊,神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他诚实又随意地把问题抛出去,意料之中的冷嘲热讽却没有如期而至。好一会儿后他才从神田似有所察的表情中回过味来,意识到这问题在面对神田时总有另一重说法。

亚连的本意并非是要谈及那桩旧事,眼下他所思及的只是发生在这个夜里的种种,关于那间办公室、他们并肩走过的走廊、这间人情味十足的厨房和这张桌子。可问句出口后所代表的涵义就不一样了,也或许那确实是亚连实际上真心想要问的,那是关于某些更深更远的考量,远在这张木桌之外,关于他们所处的地方,关于这座城堡、这所学院,关于他们身上“预备驱魔师”的名头——关于教团。

你为什么会留在这里?

他下意识想要道歉,但这句抱歉就算说出口也是言不由衷,于是亚连打住话头闭嘴了,只是尴尬地偏过头去,毕竟神田从未在这件事上给过他正面的回答。

神田垂下眼睛,坐在旁边的人无法从他的表情上揣测出什么,他看起来平和得出乎意料。

“还没有放弃刨根问底啊。”

“……因为神田你从没告诉过我不是吗。”

“我回答过其他人了。”

这算什么意思?亚连差点被半口气噎住,一时间想不出该抓住哪个点进行还击。神田在亚连的瞪视下拿起餐叉,漫不经心地拨弄起眼前一盘丸子,把它们一个个从竹签上戳下来。他的神情好像在说,看亚连吃瘪是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

他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叉子戳在盘子的瓷面上,哒哒、哒哒。

“其实并不是什么非听不可的东西吧。”神田忽然说,他没看亚连,也不是在看自己戳弄着的东西。亚连睁大眼睛,对他态度的忽然松动报以一瞬间真实的惊诧。

“大概说来,我在这里还欠有人情……”

神田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亚连感觉到他似乎在边说边斟酌,这不多见——简直非常少见。神田在为自己即将出口的话语斟词酌句,这些话的精心编排不是为了刺伤也并非是为了争吵:“欠了不还的话,这种愧疚可没办法让人安心啊。”

他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手里的叉子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磕在瓷面上,哒哒、哒哒。丸子在他手下脱离竹签,七零八落滚了一整盘。亚连忽然发现不管是他的语气还是表情都没有刻意的防备,神田对于这桩事没有了真正避而不谈的意思,他的姿势动作像个在餐厅桌前等待的人,正百无聊赖地把餐巾折成不同花样——

他在等待什么?亚连一瞬间明白自己正站在某扇关键的大门门口,直觉告诉他,只要自己把握机会乘胜追击、再多问一句就可以把那个答案掀开到明面上来,关于那个暗地里困扰了自己半年有余、但一直得不到解答的问题。他想起早晨时考姆伊的报纸,“那件事”,让教团名声扫地、在社会各处掀起轩然大波,这所学校中有人在千里之外也有人曾身处暴风中心,许多人离开了,亚连曾经无比确定神田也会走,他曾经亲眼见证过。为什么神田没有?

他暗自有过猜测,其实也并非一定要对一个答案刨根问底,毕竟在这事上自己并没有立场多去追问别人。以己度人,这问题或许也并不难解。

神田轻轻的一句话在此时才兜头砸下来,正正好好敲在亚连内心蠢动的一点上。亚连知道他依然有所回避,但在这天、这个不同于常的夜里,只要顺势再问一句……他头一次看见这样的神田,他们此时双双暴露在灯光底下,神田却像在那些深夜的休息室里那样不带锋芒。

扒下来的丸子又推回桌子中心,神田到最后只叉了一个送进嘴里。在亚连的注视下他扔下叉子,神态自如地挑衅道:“我不会付钱的。”

亚连于是知道自己就这样错失了那个机会。他既没有乘胜追击,也没能对眼前这个神田说出什么一贯的挪揄,只是低头安静地把剩下的丸子吃光了。

“豆芽你晚上吃那么甜的东西会蛀牙吧。”

“不劳费心了一刀平。”

实际上今晚的丸子好像确实比平时更甜了,喉得他喉咙发紧,只想灌水,可杯子早就空了。开始进入更深的夜,在这里坐上太久已经可以感受到寒冷侵袭,吊灯的影子都不再温暖了。亚连在这样的状态里忽然低声说:“对不起。”

他对一刀平真诚道歉的次数屈指可数,像这次这样诚恳如此的恐怕更是空前绝后。神田愣了一下,这次是亚连垂下眼睛,默默地不知在看向哪里。



他好像确实看到很多事,也见到许多再见不到的人,其中大多数都和他相处不长,大部分与他都只有一面之缘。忽然之间翻涌起的情绪和记忆一同拍岸,世间诸多并非过去就会令人不再痛苦,可想要成长、想要在自己选好的路上一往无前的话,有多少痛苦是必须面对的呢?

“虽然好像晚了很久,但是一直想说,对不起。”

是为谁感到抱歉?在前进途中看见无奈、挫败甚至鲜血都不算奇怪,自己要走的路不可能一路平坦一帆风顺,也心知世上有太多抓不住救不回没办法挽回的事和人。即便如此也依然想要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直到有一天有能力把种种缺憾都堵住,还未发生的悲剧就不要再发生,也别再有更多人承担相似的痛苦。可之前的遗憾怎么办呢?

“我当时明明离得那么近……我没能拉住他,没能带他走,对不起……”

亚连终于避无可避地想到那个名字。七个月前那场风波中他的手曾经就离亚连咫尺之遥,各色魔咒照亮半边天空,火光和爆炸照亮另一边。阿尔玛,那个只和自己短暂相处过、和神田从小就相识的年轻人,他收回手,就这样迅速决绝地远去了,亚连记得他甚至还回头微笑——他在看谁?谁在同样注视着他、却被残酷现实挡住脚步?

阿尔玛。又一个确凿发生的、无可挽回的悲剧,一座虽小却难以推平的石碑。他在最后有没有说些什么,是谢谢还是对不起?我应该记住的,亚连想,可他至今同样没能想起马纳在最后是否说过什么话。他强迫自己去记住的东西也许有点太多了,都是为了去弥补这些没能记住的。

神田,包括神田在内的其他人,他们没有一个有必要走上和自己相同的道路。

今天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放声大哭过,眼泪和哽咽溢出后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该收声。他不该在神田面前哭的,还哭得断断续续间断地念阿尔玛的名字,神田又听到这个名字会有所波动吗?他为什么回来?阿尔玛所做的一切难道不就是在让他走吗?

你明明可以自由,没必要像我一样。

神田隔着堆满半张桌子的冷碟空盘,望过来的眼神却好像隔了更远。 


“如果要这么说的话,我当时也在那里不是吗。”


他在亚连慢慢小下去的哭声里说,声音压得又低又缓。

他顿了顿,注视亚连的眼睛,“阿尔玛他……”

是自己要走的啊。

“还跟你好好地说了‘谢谢你’喔,那家伙从小就对这种事很认真的。他作出的选择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我的立场,以及教团的立场都和这没有关系。所以说你这种人……”

“他这种人”怎么样,神田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把半截心里话咬在舌尖,生平第一次有耐心等一个人哭完。豆芽菜本来快要停住的眼泪在他这番话说完后忽然再次爆发,惊天动地再不收敛,杰利好像探头看了一眼,一向热心的他这次居然又选择缩回去了。

亚连朦胧的泪眼什么也看不清,他逐渐冷静后反而弄不明白这些突如其来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神田撑着下巴,转开眼去看窗外,他在这时表露的体贴让亚连越发不敢抬头。

问题本身并不难解,推测和猜想是一回事,令人却步的恰恰是真实答案。

“不早了,走吧。”亚连擦干眼泪,吸了两下鼻子。



一天里的第三次,他们一前一后安静地走在走廊上,这次的沉默比前两次都更加妥帖。他们赶着宵禁的最后档口跨过休息室的门,再晚一步可能就要被级长罚去扫除,回想起来神田还没经历过这一排在“在校期间必须体验事件榜”前列的惩罚措施。

灯全都暗下去,无人临幸的壁炉也没了火光,他人的走动和窃窃私语声逐渐隐没在黑暗里。亚连和神田安静地在走廊尽头分开,各自去往宿舍所在的另一边,他走出两步好像忽然想到什么,折身进了一旁的盥洗室。

镜子阴暗不明,亚连凑近去看,他看到自己哭肿的眼睛,嵌在肤色正常的脸上。闹剧留下的痕迹消失了,这或许也是夜晚的魔法,一切事物不管自愿或不自愿都要被打回原形。它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在这个晚上的哪一个部分里?

他竟然没注意到神田脸上的颜色是怎么退去不见的,也许那就就发生在他们尚且尴尬对坐的时候,也许就在亚连埋头吃饭和神田互不关注的那一阵子,也可能是再往后的部分……如果神田一直看着他的话,会不会恰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亚连拧开水龙头,低头掬了一捧水。将近午夜,刚流出的水凉得吓人,他本来也冰冷的指尖在和冷水的碰撞中却擦出一点暖意。





TBC



后面不会这么长了(大概吧)

开学了等我这阵子挤空搞搞,搞AU的目的就是谈感情啊!神亚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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